杨林——1(2002/8/28)
杨林,是晚上在去清河的卧铺大巴上认识的。
去清河的卧铺大巴定于19:00发车,开车的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小伙子。中年人沉默寡言,细眯眼,背有些弓,一副蔫蔫的样子,小伙子胖墩墩,结实,精力充沛,两人反差强烈。小伙收了旅客的票,拿站上登记去了。中年人蹲在车下,弓着背,拿根铁丝在地上划拉着。
开车的时间早过了,我有些着急,下车问司机,过点为什么还不开车。中年司机犹豫了会儿,磕磕巴巴地说,人多,还得等一会儿。一个姑娘走来问车,中年司机红着脸,羞涩的回答了姑娘的问题,看来,这是个黏黏糊糊,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伙。
车开了,中年司机握着方向盘,弓着背,坐在驾驶室,像个农民,一双睁不开的眼睛眯望着前方。
我睡在车门靠右第一个位置,驾驶室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车上多是乡下人,挤得很,空气很臭,车也破。开起来,发动机咔咔的响,我有些后悔,到县里的车,到底不如到市里的车子。中国人历来等级分明,这车,也被传染似的。
既来之,则安之。我默念起:“一切都是最好的……”,在“一切都是最好的”的念诵中,车厢里的臭味,居然也不那么臭了,渐渐睡了过去。
睁眼,已在大漠之中,车灯照着前面的公路,跑得飞快。
这是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
大漠上,一轮明月高挂。
传来一堆呼喊,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赶忙停车。小伙子跳下车往车后跑,一会儿回来说,有伙游客,想搭车子。中年司机犹豫地望着满车的乘客,说句:算了吧。小伙带上门,车又跑开了。我想,今晚这伙游客可得有罪受了。
报应果然来了。正睡得迷迷糊糊,觉得不对劲,睁开眼睛,听见发动机震天价地吼,车子却以每小时不到两公里的速度在公路上蠕行!
晕!……
后面的车子一辆辆超了过去。又是一阵呼叫,那伙游客坐在另一辆车上向这边大声地嘲笑。
中年司机依然一脸认真,把着方向盘,眯着眼,让车慢慢蠕行,那神情,仿佛在开快车,没一丝着急的样子。我心里骂了句“木头!”下面还有六七百公里路,这样爬,爬到什么时候?于是,忍不住问了几句,他只是回答:“嗯”,再问,还是“嗯”。我急了,一咕碌下床,“这样爬不是办法,总该修一下再走吧。”中年司机一面唯唯诺诺回答“好好好。”可还是不急不忙,把着方向盘,眯着眼,让车慢慢地蠕行。
碰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办法,不过,在中年司机唯唯诺诺的回应中,我感到了一种宽厚和无奈,他们毕竟长年累月的跑车,一定有经验,他们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想到这,我便上床躺了。
车还在缓缓蠕动。
不知迷糊了多久,前面出现了灯光,一处路边小镇,有修车店。旅客都下了车,吃饭去了。车倒进修车店时,中年司机倒了四五把也没能把车给倒进,我瞧着他,直摇头。
车修好了。原来车的后轮出了大问题了,根本不能开,能开到这已经很不错了。我明白错怪了司机,有些内疚。
车子又出发了,呼呼跑得飞快,中年司机握着方向盘,眯着那双似乎永远睁不开的眼睛,望着大灯照过去的公路。
大灯里,不时有野黄羊掠过。
他就是杨林。
杨林——2(2002/8/29)
天亮了,前方堵车,说是修路,可能修到天黑。杨林和小伙子商量了一下,决定绕道走。
小伙子上了驾驶座,把驾驶盘一转,便下了公路,车在土路上颠簸,这是一片戈壁滩中的丘陵,车子跌宕起伏,象在惊涛骇浪里穿行,把人重重的举起来,又重重的抛下去。满车厢的人连滚带爬,没一个睡的。大家抓紧身边的支架,任由身子晃来晃去。
半小时后,开回了公路,车子又稳稳当当的前进。
清河就在前面,景色如画。我叫尿急,下车掏出摄像机一片横扫。
杨林倚在发动机边,问我到清河干啥。我说看三道海子。他说三道海子季节过了,现在看不到了。我很失望。他问我还想去哪,我说阿勒泰。他说正巧,他们是阿勒泰车队的,这车到清河就回阿勒泰。我大喜,觉这人挺好。
中午,到了清河,旅客下了。下车时,一个四川老汉,满嘴川音,“清河”“精河”说不清楚,杨林说,这里是清河,你到清河,就在这里下,到精河,那还要坐回乌鲁木齐,再坐一千公里,离这有两千公里呢。老汉一听,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弄明白自己是到清河不是精河,老汉的眼珠才收回眼眶。
吃完午饭(准确讲,是早饭)后回阿勒泰,车上只有四个人。两个司机,一个漂亮女孩和我。
小伙子对杨林说,你歇一下,我来开。杨林犹豫了一下(他好像总在犹豫之中),说,还是我来吧。说着就坐进了驾驶室。看着杨林满是血丝的眼睛和一夜疲惫的神情,我有点感动。
车在公路上跑着,小伙和漂亮女孩调笑着,我坐在杨林旁的发动机上,并肩望着前面的道路。
小伙终于累了,倒下发出阵阵鼾声。
前面又是修路,车停了一长串。杨林跑到前面,一会耷拉着头回来,这路不知修到什么时候。
一辆小型货车过来,司机是个牛仔式的小伙。
小伙把墨镜摘下,看了看路,便勇敢无畏地把他那辆满载货物的小型货车开下了公路,独自在荒野中寻路去了。满载货物的车子在野地里东摇西晃,几次差点翻倒。公路上的司机大叫:“这家伙不要命了!”小伙左晃右晃,硬是把车开进了丘陵地,很快不见了。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又有司机下去了,接着,一辆一辆车摇摇摆摆下去,一辆一辆消失在路旁的丘陵地中。
杨林蔫蔫的站在路旁,望着一辆一辆远去的车子不吱声,这是一辆大巴,不是货车,更不是小车。杨林蹲在路旁,眨巴着眼睛琢磨什么。
我走过去,说,可以开过去的。杨林说不行,太危险。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样子,我走开了,不再说话。
后面的车子又一辆一辆下去了,剩下我们的大巴在路边傻傻的站着,一辆辆开过去的车好像在无声地嘲笑杨林,嘲笑他的的无能,嘲笑他不象男人。杨林的脸色有些尴尬,他觉察了,自尊心受到挑战。
终于,杨林说出了他的担心,他担心下公路时。车的大尾下方会被公路的路面托住,因为大巴的大尾很长。我说没关系,垫一些石头就行(我恨不得马上就走。),说着,就干了起来。
杨林终于坐进驾驶室,车子从公路过来了。在下公路的一瞬,车头显得非常高大。
杨林高高的坐在驾驶室里,车子下来了,我紧张的盯着车的尾部。还好,大尾没有碰到公路。可是车头,却一头插进了前面的黄土里。万分危急!弄不好车头顶住,车尾卡住,车就动弹不得了!
这时,只见杨林怒目圆睁,虎视眈眈(他的眯细眼竟然完全睁圆了!),他飞速的打着方向盘,急速的换档,动作熟练快速,车子前后剧烈地拱动,随着一阵马达的轰鸣,车子猛然冲出,驶出了这个危险的地方。
我跳上车,高兴的和杨林拍了一下手。杨林也很兴奋,这时,杨林精神焕发,目光炯炯,奋力打着方向盘,好似变了一个人,我惊异地看着他。
大巴在丘陵地里艰难地颠簸前行。这是一片戈壁滩里的丘陵地,一座座丘陵,望不到头,车子一会儿爬上丘陵的顶部,一会儿掉入丘陵的低谷。漫天的尘土在车后飞扬。车子象大海里的一叶方舟,颠簸着前进。车厢里,抖落了一地的矿泉水瓶子、废弃的塑料袋和报纸,风儿把塑料袋和废纸吹到车厢的后部,滚作一堆。我把窗户一个个关上,再用绳子把背囊牢牢捆紧。车子猛烈的颠簸,犹如大海风暴里的行船,我们象一伙同甘共苦的船员。
杨林这时好似航船上的舵手,两眼炯炯有神,眼望前方,动作自信而果断。这时的杨林,精神焕发,昨天那个犹犹豫豫、蔫蔫糊糊的杨林荡然无存。
丘陵里根本没有路,前面寻路车子的车辙通向四面八方,各走各的。杨林握着方向盘,使劲睁大了眼,仔细地辨识着方向和道路,车子的后面一片滚滚的烟尘。真怪,每到一个车辙的叉路口,杨林一点没有犹豫就果断开过去了,几次我怕他开错了,结果一次也没错,他真行。
终于开出了丘陵地,来到了戈壁滩上。杨林的破布鞋紧踏油门,仿佛要把刚才在丘陵地的憋气全撒出来,大巴轰轰的叫着,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一路狂奔,车后的烟尘冲上了天!
这绝对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一辆画满广告的的彩色大巴在无边的黄色戈壁滩上一路狂飙!
此时的杨林俨然像个赛车手,像个骑手,目视前方,迅速的打着方向盘,举止自信,果断,利落,无一丝犹豫。
我好象才认识他!
这才是真正的杨林,一个真正的新疆司机杨林,一个大漠的现代骑手杨林。
在杨林的身上,我看到了无数新疆司机的影子,他们日夜穿梭在新疆的各个地方,走南闯北,吃苦耐劳,他们日夜与大漠戈壁为伍,与风沙为伴,他们才是真正的戈壁主人,他们是真正的大漠骑手!
每一天,每一夜,在新疆的每一处山岭,每一块戈壁滩,都有这些现代骑手的身影。他们不畏艰难,不畏风沙,不畏风雪,不管严寒酷暑,不分白天黑夜,常年在奔波新疆的各地。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辽阔的新疆才充满了活力。
车子在飞驰,车窗上悬挂的红色的吉祥如意结在不停的摆动。望着吉祥如意结,我突然觉得这辆破旧的老爷车亲切起来,好象成了自己的朋友,它历经艰辛,风里来,雨里去。它的破旧,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顺理成章,这种破旧,仿佛是它艰苦历程的见证,仿佛是一种骄傲,犹如战士被战火撕碎的军装,农夫汗水湿透的衣裳。相形之下,那些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豪华大车倒成了一个个漂亮的贵族老爷。而它,却象个在艰苦生活中闯荡着的平民。(——一种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老爷车在奔走,终于上了柏油大道。
富蕴过了。宽阔的额尔齐斯河在我们的右边奔腾,河边是绿色的芦苇和高高的白桦林。北屯也过了,漂亮的女孩下了车,向开车的小伙招手。
水草回来了,牛羊回来了,白桦树在向我们招手。
阿勒泰到了。
杨林他们要回车队去。
我们相互道别,相处仅仅一天,竟像相处了许久似的。我掏出钱要付车费,他们坚决不受。
相机里,留下了一张唯一的合影。
作者:ncm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