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丽江古城
清晨五点我就醒了,望着车窗外蒙蒙亮的景物:稻田、远处的农庄、更远处青色的群山,以及作为背景的微微泛蓝的天空,一派很宁静的景色。大理、丽江一带地势比较平坦开阔,适合人类栖息,因此许多民族在此繁衍,俨然成为当年“彩云之南”蛮荒之地中的一片绿洲、藏汉经济、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连接点,人类历史上的多种文明也在这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足迹。
窗外的景色让我开始期盼能够重温过去坐长途车去槟城途中看到的乡村晨景:同样是青色的远山与微蓝的天幕作为背景,村寨升起袅袅晨雾,令人如置身画境,田园风光美不胜收。。。。。。可惜在这种期盼中,时钟走到了七点,车开进了丽江县城。
我们包的Iveco已经停在车站等着我们了。这笔买卖做得非常的失败,实在让我羞于启齿:一到昆明就有旅行社的人和我们联系包车包团的事情,我本来是准备到了丽江之后再包车,但事关12个人的游程,实在是莫大一桩心事,总是存着早些定妥早些安心的念头,一旦对方给出9天8000块的报价,算算跟预算差不多,心里也就活动了——其实我所作的预算都是根据最坏情况来制定的,因此预算偏高——最后就答应了下来。后来才知道:这辆车其实是个人承包的,司机刘师傅最后只拿到了6000,剩下2000被昆明、丽江两头的旅行社以及司机所在的旅游汽车服务公司瓜分了,如果直接找司机包车的话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当然这也是马后炮,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找到这种车)。
我们的司机师傅叫刘勇,一个彪形大汉,下面的十天里有不少故事,以后有专文介绍,这里暂且按下不提。车把我们送到古城入口,我们背着背包开始丽江之旅。
丽江古城说的具体些也就是丽江县的古县城,其实原名应该叫做大研镇,这就譬如好端端的一座升平镇,成了德钦县的县城后就慢慢地被称做德钦,反而没人叫它本来的名字了。
大研镇是纳西族的重镇,是他们的文化中心,相当于大理对于白族的地位。纳西族是羌族的一支,本来在川陕一带活动,东汉时期羌族取代了匈奴的地位,成为汉民族边陲上最大的敌人,汉朝把大量部队部署在西北地区,反复清剿羌族——司马懿的祖父司马防就是在对羌作战中取得的战功——与此同时也形成西北军阀势力的膨胀:董卓本来是陇西临洮的一个无名小卒,依靠对羌军功逐步形成西北地区最强大的军事集团,终于等到黄巾之乱这个机会入关勤王,并进一步夺取了中央政权;董卓的东进给西北留下一个权力真空,汉羌混血的马腾乘机填补了这个真空,并长期成为后来曹操南下统一全国的挚肘力量。这个时期汉族忙于内争,无暇西顾,从而为羌族繁衍壮大提供了条件——本来羌族在东汉末年早已奄奄一息了——以至于到了魏蜀在陇西长达四十年的拉锯战中,羌族成为双方竞相争取的强大军事力量,可见当时其强盛程度。
西晋统一中国之后,羌汉由于长期共处,久无纷争,彼此还算太平,只可惜西晋仅传两世便有八王之乱,先前内附的胡人纷纷立国,形成五胡乱华的悲惨局面。羌族自然也不甘寂寞,割据秦陇一带,还出了个著名的军事家姚襄,却偏偏生不逢时,被比他更狠出一头的前秦苻坚击破,身死国灭。幸亏苻坚一向安抚异族,总算没有冉闵灭后赵式的种族大清洗;但姚襄的弟弟姚苌却是个狼子野心之人,苻坚保全他的性命,又提拔他掌兵权,他反而趁苻坚淝水败后建立羌族的国家后秦——起的国号同前秦一样,仿佛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般——并生生逼死苻坚。到他孙子姚泓时,东晋大将刘裕北伐,顺手灭了后秦。这次倒也还算好,毕竟很少汉人有像冉闵那样种族清洗的习惯,羌人还算报住性命;但等到刘裕急于回去夺权而离开长安后,赫连勃勃率领的匈奴骑兵乘虚而入,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如果说姚襄、苻坚是英雄,姚苌是奸雄,那么赫连勃勃真可谓一代枭雄。他打仗从来不需要后方,打到哪里抢到哪里。他曾筑统万城,每一丈城墙承包给一个工人,竣工后命令士兵用长矛刺城墙,刺透者杀工匠,刺不透者杀士兵,其残暴如此!这种人攻入长安,占据长安三十多年的羌族人命运可想而知。
这里只讲一件事:赫连勃勃屠城之后,割下的首级被极富艺术性地堆成了金字塔式的建筑,称为“骷髅台”。
从此之后,羌族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在历史舞台上唱过什么大戏。
说了这么多,大致可以推断出:纳西族作为羌族的一支,由于战乱而向南迁移,时间可能是东汉时期,也有可能是南北朝初期。我个人觉得很可能是前者,因为那时羌族受汉族文化影响不深,民族性较为纯洁,这一点可以从纳西族的东巴文化中感受到。
纳西族沿陇西、川西、藏边一线南下,直至哈巴雪山脚下,这里水源充沛,水草丰美,从而成为其落脚点,形成一个新的民族,白水台也成为其精英文化——东巴文化——的发源地。之后纳西族继续移动,一小部分到达北部的中甸、乡城一带,大部分向南迁徙,越过金沙江,击败了普米族而占据了丽江一带的平原地区,经济形态也由传统的游牧转为农耕。
纳西族的兴盛则源于汉藏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随之而产生的所谓茶马古道。
隋唐以降,吐蕃兴起,当时吐蕃据西藏,吐谷浑据青海。吐谷浑被侯君集、李靖等率领的唐朝远征军打得满地找牙,绕着青海湖、星宿海狂奔,最后举国请降。吐蕃有吐谷浑作屏障,没吃到唐朝的亏,反而趁这机会干掉了奄奄一息的吐谷浑控制了整个青藏。吐蕃兄弟们当时腰上还围着兽皮,从没和唐军打过交道,颇有些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后来在边境上小试了几仗,发现这是铁板一块,那种感觉和大日本皇军在诺门坎朱可夫的远东军身上撞个头破血流的感觉一模一样。吐蕃从此不敢和中国人打大仗,只能趁中国的安史之乱以及后来的藩镇之乱不断向唐朝西部边境蚕食扩张,一度曾经攻破长安,后来还在平凉演过金沙滩双雄会一类的好戏,假结盟真埋伏,可为契丹鼻祖。
幸亏几个没事干的印度人把佛教传入西藏,藏人从此抽上精神鸦片,否则以五代时期中国之内乱,北宋时期军队之腐朽,川陕甘陇早非汉人所有了,印度也不用回人或者蒙古人去宰割了。
虽然无边事,汉藏却可谓积怨已深:汉人切齿难忘吐蕃骑兵多次趁火打劫,满载金帛子女西归的惨痛往事,又打心眼里害怕藏人之强悍勇武;藏人一方面需要汉人生产的各种物资,又明白自己的骑兵无法攻破砖石砌起来的汉人堡垒,更无法征服具有更高文化的汉民族,一旦中原统一国富民强自己绝不可能是汉人的对手。两方面就是在这种矛盾心态下不断固化对彼此的仇恨和恐惧。
政治上的对峙无法割断经济上的交流。西藏的地理条件决定了其落后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决定了他需要源源不断地从外界输入物资。西藏西靠高山、北接大漠,东边虽然平坦些,却正对着中国贫瘠的西北部,只有南面可以入滇入川,这两者都是丰饶之地,有大量剩余物资需要通过贸易出口。汉藏人彼此之间又很难打交道,在这种种条件之下,所谓茶马古道便应运而生了:汉人把茶叶、丝绸、布匹卖给纳西人的马帮,马帮历时半年多把货物沿着现在的滇藏公路一线运到拉萨,再换成马匹、毛皮等土产运回来转手卖给汉人,从中牟利。纳西人作为中间商,充当古代阿拉伯,或者说现代香港、新加坡的角色,自然获利颇丰,大研古城也从此作为茶马古道的重要一环而声名显赫起来。
大研古城的入口颇为冠冕堂皇:一块汉白玉的照壁。上面刻着江核心题写的“世界文化遗产丽江古城”;旁边是流水潺潺,水上架着三四人高的大水车,大概象征“勤劳勇敢的纳西人民生生不息”;水上有桥,唤作玉龙桥,桥对面则是一块浮雕,表现上天赐予纳西男女五谷丰登的景象,旁边有丽江古城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介绍文字。
进了古城,我们径直去事先订好房的古城青年旅馆。旅馆位于新义街密士巷,离古城入口很近,步行只需五分钟左右。旅馆里有洗衣设备、网络设备、很不错的溪边酒吧、齐全的旅行图书、棋牌杂志,当然还有很干净的卫生间——卫生间可是个大话题,以后慢慢说——总之是一个典型。。不。。理想的青年旅馆。我们住八人间,每晚每床仅15元而已,是整个旅程中房价最便宜的两个旅馆之一(另一个是四川稻城县的电珠家庭旅馆,一个很温馨的地方。。。。。。留待后叙)。
在著名的摩梭姑娘小娟的帮助下我们很快收拾停当,开始漫步古城。
丽江的路标是水。这水来自玉泉山下的黑龙潭,进了古城在大水车处分为三支,把古城切成四块。在城里任何一个地方,溯流而上可到古城入口,顺流而下则是深入古城内部。水流很急,潺潺有声,流水不腐,清可鉴人。又听说丽江居民自发有协定:沧浪之水,或濯我缨,或濯我足,皆有时段。如此则无论上游下游居民,一年四季皆有清澈洁净之水可用。
古城街道都铺五花石,架石桥。走过著名的大石桥就是吃东西的好去处,我们在这里尝了丽江粑粑和纳西面包,其实两者材料相同,只是前者用油煎,后者用水焖。也没吃出什么特别不同之处,也许是我天生不喜欢面制品吧。
过了大石桥走不多远就是四方街,城中的一块广场空地而已,摆了一圈的摊位热热闹闹地卖各种工艺品和铜器,阳光之下很是耀眼。据说到丽江得看四方街的四张脸:清晨的朝气、正午的人气、黄昏的暮气乃至半夜的灵气。我是俗人,只会学范增看别人头上的五色气富贵气,再就是自己身上的酒色财气,实在看不出四方街有什么特别之气。也许回新加坡以后得参加法轮大法,多向李大师学学吹牛,就能凭空放出一大坨玄妙虚空五彩斑斓的东西了吧。
过了四方街,靠着水边是一排酒吧、餐馆,我们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好好吃饭了,饿得不行,于是便在这里吃早中餐。坐着露天桌子,听着流水声,吃纳西饭菜,感觉的确不错。只是这里的价格贵了一些,恰好是新城那边同样饭菜的两倍,后来听说在这里吃饭得事先讲价,可以砍下一半来。我是南阳土人,带着一群南洋土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些。
吃过了一堆鸡豆凉粉、丽江砂锅饭,买了一本设计别致、物有所值的六块钱的手绘地图《行走丽江》,我们启程去黑龙潭。黑龙潭公园离古城不远,我们一路闲逛,大约半小时也就到了,门票20元,没有学生票。据说早晨七点以前为了方便当地居民晨练,不收门票,我们没有尝试;又听刘师傅说旁边有小门可以一个一个溜进去,也未予证实。
黑龙潭背靠玉龙雪山,初春时节和风习习,水波不兴,可以看到玉龙雪山的倒影。我们去时正处雨季,虽然那天没下雨,毕竟是云遮雾罩,连玉龙雪山都看不全,更何谈水中倒影。况且凉风阵阵,水上不断泛起涟漪,于游人可谓凉爽舒适,于山色湖景则大打折扣了。
公园里有一座东巴庙,建在一个小山包上,就这么点路居然让我们的几个俊男倩女大叹辛苦,实在让我对今后几天的前景充满忧虑。进了庙恰好碰到一个“纳西最大的东巴”。。。。。。的儿子,非常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东巴历史。原来纳西人是用宗教来做文化的载体的,东巴教是一种多神教,其祭司——或僧侣,前者更合适,因为他们并没有脱离生产、家庭以及经济生活,虽然生产主要由妇女完成——称为东巴,同时充当学者的角色。东巴就是读经书的人,就是主持祭祀典礼的人,也就是知识分子。
黑龙潭里值得一看的有:五凤楼,明代的建筑,不知怎么给移到这儿来了,不知工艺上是怎么做到的;得月楼,清代建筑,建于湖水中央。文革时一对恋人在此殉情自焚,把一座古董给烧塌了,现在的楼是重建的。在我这土人的眼里看来纵火、自杀实在是自私、怯懦之极的做法,不过也许现在极端崇尚个人自由的新人类们会对这种所谓“对自由的追求”无限赞美,压根不会考虑他们两个人找死的自由会不会封杀这世上其他那么多人看这座古代建筑的自由。
此外,在黑龙潭公园还可以听到免费的纳西古乐表演,我们大家都惦记着晚上宣科主持的古乐会,在这里只是稍坐片刻就匆匆离席了。
大研纳西古乐会位于东大街,每晚八点演一场,座位分成四类,前五排、中五排、后五排以及边座,前三类票价是50、40、30,便座大概更便宜些。从听民乐的角度来说前排是最好的,但这个场子不大,坐满了也不过二三百人,所以坐得靠后一点或者边座并不会影响太多。我们买的是第六排,也就是中票的第一排,效果很不错。
纳西古乐并非纳西族的民族音乐,而是唐宋古乐以及道教洞经音乐,在中原早已散佚,没想到在这个边陲小镇被兄弟民族一代代口口相传的保留了下来。一个多小时的古乐会包括器乐合奏、独奏以及民歌独唱,可以说涵盖了民乐的主要形式。除此之外,就是主持人宣科口无遮拦的说词了。
宣科父亲是纳西人,母亲是藏人。他的父亲给洋人当向导抓大熊猫,从而学会了英语并有了一笔不小的积蓄,这为宣科的成长过程中受到良好的音乐、文化教育创造了条件。然而,在57年中共的反右肃反运动中,宣科因其家庭出身、印度海外关系以及汇款往来牵涉到台湾特务经费,被怀疑同国民党有牵连。政治斗争是无情的,宣科就此坐了21年牢。出狱后开始研究、整理、介绍纳西古乐,并形成今天的局面:每天晚上丽江都有四家不同的纳西古乐表演,海内外不同肤色的人涌到丽江来倾听中国1500年前的艺术。
宣科的主持可谓天马行空,毫无避讳,一会讽刺小燕子的幼稚,一会揶揄中央民族乐团二胡首席宋菲演出时的摇头晃脑,再过一会又开始大谈他的那些地主朋友在过去的遭遇了。虽然他的话总是逗得观众阵阵大笑,其中也的确满怀对75年来各种经历的感慨与洒脱,但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
他说得过了。
作者:stall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