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奔走-13
2002,09,24 绒布寺
1,题外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坚持讲真话会有多难。
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孩,她非常真实。她不说谎,从不。当我有一个似乎必须用谎言来回答的问题问给她的时候,她一样不会说谎,她选择沉默。
我不知道她何以能够如此坚持真实,因此我觉得她挺了不起的。
然后我发现我也是个真实的人,如果你走近过我的世界,会发现我的世界简单的不象是一个三十岁男人所能够拥有的;我的态度直接的不象是一个三十岁男人所应该具备的世故与圆滑、或者深沉。有时候我觉得这种简单没准挺失败的,即便灿烂。
但是我喜欢。或者说,我只会这样。
真实和简单并不容易做到。首先你要确定你讲的是真话;然后,你还要无数次地面对你的“真实”在形形色色的社会规范中不被承认为“真实”。
这需要固执的勇气。
比如:没有人相信我和一个漂亮的睿智女孩可以成为朋友,没有人相信我和她朝夕相处甚至同居一室可我一次也没有触碰过她的手。
人们不相信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泛滥着速食主义,因为我们始终算是穿着衣服的动物,因此我们需要粉饰。我们在速食欲望的时候还要打上“爱情”的旗号,这样一来我们看上去至少不显得十分“动物”。
人们不信是因为人们把错误的习惯也不假思索地当成了规范,然后拿着这个规范去四处比划。
睿智女孩对我说: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错的变成了“应该”,“应该”变成了“不可思议”!
听到这句话,我也不由得跟着她叹了口气。
我答: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但是庆幸还有能力不让自己改变。
真正可以用简单来操作人生观的人,除了孩子,都是很睿智的。你看那些成天大篇幅唧唧歪歪堆砌着优美辞藻的所谓“大师”其实狗屁不是,而真正的大师——比如钱钟书他老人家,可以用“你知道鸡蛋好吃就行了,干吗还要看看那只下蛋的鸡到底长什么样”之类的简单语言一次性揭开本质。再比如那么多人使劲地描写黄山如何如何——那些书都够建一个图书馆了,可是在我看来都不如徐霞客的一句话:“登黄山天下无山”。因此只有有能力做到了悟本质的人才可以知道“何谓简单”。我喜欢那些很本质的人,他们绝不盲从,他们看到所谓的规范并非马上举手投降,而是过过脑子,看看它是否真的就可以被称之为“规范”。
我们的教育体系本质上是“你必须臣服于书本上印刷出来的知识”,“你必须臣服于正统的教育体系”,“你必须臣服于我们大家说”;于是,很多可笑至极的东西都可以被打上“这是规范”的旗号跑到我们的生活中畅行无阻;于是,习惯“质疑规范”的人越来越少。
这使得我可以对很多的“别人说”不屑一顾。
我有一个新疆维吾尔族的画家朋友,他的画在欧洲、美国的销路都很好。他刚来北京的时候汉语、英语统统不会,因此我们总是一边喝酒一边看VCD,我一边还要给他当翻译。有一次他和我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和我一起闯北京的同龄画家很多,但是成功的很少。我最近想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如我了。”——我们说话就这样直接,或者狂妄。
“为什么?”我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因为他们读了很多书,我没有。”
“喔?”
“他们读了很多书,因此也就知道了画画的各种方法、流派;他们画的时候就终于摆脱不了一种书本上先天灌输的方法。我没有读过这些书,我现在还有好多汉字都不认识。我没有读过书因此我画画的时候就没有方法,我就是画,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以如此翻译:那些人的画是在方法下制作出来的,而他自己的画是单纯用心画出来的。
他画画的时候胸腔里面不是“读过的文字”,“读过的意境”,“读过的方法”;而是阳光下在大漠中的奔跑,儿时的光腚,母亲看着瓜地时候的笑……
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自己所有的西行游记即将煞尾的时候写上这么一段跑题的话。——兴许,我是在鼓励自己的简单:简单的行走,简单的快乐,简单的游记,简单的心态。
新疆、西藏、尼泊尔;我走了100天,写了60集(篇)20万字的游记。确实这次行走对于我个人而言很厚重,但我还是希望所有这一切对于我依旧仅仅算是堆积了一次简单的快乐。
没什么可以颠覆我的简单。
末了,我要告诉你:文字是很有欺骗性的。
2,抵达绒布寺
一大早出发。因为革命说如果太晚抵达绒布寺,兴许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
从玛拉道班驶出不远,扎桑说,天气好的时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珠峰。
可惜天气阴沉,彤云密布。于是这一路我就很揪心:担心这一趟看不到珠峰。
现在去珠峰的路已经不算难行了。越野车驶出老定日不久就开始一点点盘旋着爬山。
枯燥爬山时小Y又开始发表她的“二元论”:非一郎你怎么30岁了还没有成家呢?我觉得到了30岁还没有成家的男人只有两种:要么太优秀,要么就是大次品。
我答:我没觉得自己优秀,但也不觉得自己就是个大次品,请问如何解释?
她解释的内容打死我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我就觉得虽然我们在同一时间都闷在这个越野车的车厢中,可眼球外的世界却决非同一个。
我沉默。不如沉默。
小Y继续:男人不爱说话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宽容的表现,要么是居心叵测。
真佩服死她了:世界上这么多事物她用两个“要么”就可以完全摆平。
“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小Y问。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我都没有答案。
“起码你有个大致的条件吧?”小Y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大吼了一句:有条件,不过只有一个——性别女!
扎桑哈哈大笑,越野车一个哆嗦。
我也笑了。
我要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忽然想到一个词儿,柔如利刃。
没错,她应该柔如利刃。
呵,也就一说。
翻上遮古拉山口,依旧看不到那四座一字排开的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
有人骑自行车上珠峰大本营。
我不觉得方式上有什么好羡慕或者好攀比的,但这一次我很羡慕他可以一个人行走。
革命的车落后了,我们先到了绒布寺。抬眼远望,珠峰方向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见。
赶紧去搞定住宿。绒布寺的接待驿站已经客满,我只好央浼值班员帮我们在绒布寺内给我们找出一席之地。
值班员领着我到绒布寺里帮我们打开了一个房间,那里面已经住上了一对情侣;有床板、有被褥,条件还算可以。后面的两个房间就很脏了,并且只有床板。我正在琢磨着如何分配房间的时候,小Y和阿腐就开始抢先占领第一间房子了:我们三个住这间,你们剩下的几个和司机一起分住其它两间吧!
阿腐昨天还在打点滴,其实不用自己提出来我也会如此安排;但是看见她们急急地向里面搬行李我还是忍不住了,低低地说:革命的车还没到,咱们能不能不先这么着急挑房间呀?
老实说,我终于有点生气了。
(回到北京后小Y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我始终认为我们走阿里的人是一个很好的集体;还和阿腐说好了回到拉萨请你和填鸭吃饭,一路上总是你们两个来张罗、来照顾大家,很辛苦的。可惜你在日喀则就下了……——我看了也就一笑而过:干嘛将不舒服的事情在过去之后还非要圆回去呢?有这个感觉还不如“做好当下”——我并不认为这次的阿里之行我们有一个“很好的集体”。)
3,我喜欢那个窝
驿站里面有一个餐厅,人多的时候却象是个酒吧。
这是个极其简单的共享空间:几张桌子,几排椅子;两个通红通红的火炉。我却在第一时间深深喜欢上这块地方。
不同的桌子被不同的行者围合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用各自的语言痛痛快快地聊天,或者用扑克牌以及其它的简单道具做着各自简单的游戏。无一例外地在每个人面前不是放着啤酒就是酥油茶;如果吃东西,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选择鸡蛋饼。
总是烟雾缭绕,总是人声鼎沸。这张座子上的小虾和阿腐还在为出牌的顺序大声争论,旁边桌子上的法国姑娘就已经用爆笑的声音振荡着整个房间;革命和扎桑邀请另一个素不相识的藏族司机一起打“跑得快”赌钱,十分钟之后小菜就扛不住加入战团了;暗处有两个异国情侣正在拥吻,他们并不长吻,因为氧气不足他们需要时不时地分开嘴唇各自喘喘气。唯一的一个藏族女服务员端着酒水或鸡蛋饼在各个座位上穿梭……
很有点象电影中的美国西部酒吧。
象是一个大同世界,并且在大同世界的顶端,漂浮着绝对轻松和自由的味道。
旁边的德国小伙子从小虾的背后探过头来和我聊天。他笑呵呵地指指正在为打牌输赢争论不休的小虾、阿腐、小Y她们到底为什么争论。
用英文我哪里讲的清楚?只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他哈哈大笑:在德国也一样!
我也哈哈大笑。
然后他极其虚心地向我请教汉语。他趴在我的耳朵边说:傻瓜!
我说这是中国人生气时候骂人的话。
他说不是,他说朋友对他说“X你妈”这句才是骂人的话。
我答:都是骂人的话,前面的那句你说说没什么大不了;后面的你说了我们中国人可能会拿刀子捅了你。
他便认真地在中德对照字典上异常慎重地做了个记号。我就坚信我真的算是提前救了这个德国佬一命。
德国佬是个旅行作家,他说自己的一趟西藏行所看到的东西完全可以写出一本很畅销的书来。说到这里他高兴的和我连连干杯。
“你为什么来西藏?”他问。
“喜欢呗。”
“你旅行的时候记笔记吗?”
“记。”
“那我们一块畅销吧?”他更来劲了。
“咱俩不一样:你是为了畅销而写,我仅仅是为了自己感觉快乐才写。”
德国佬竖了竖大拇指,连连点头地摆出一副“我理解我理解”的模样。
然后我教打牌很笨的革命打“跑得快”,结果他连赢了五把。这下好了,他一边打牌一边把硕大的脑袋依放在我相比之下异常孱弱的肩膀上,那模样象足了孩子。
……
很快乐。不知不觉抽了很多烟也喝了很多酒。绒布寺的海拔4980米,居然也没有什么高原反应。
夜深的时候走出餐厅,抬眼望天,一轮弯月正在头顶。
希望明早可以看到珠峰,拍到珠峰的日出。
非一郎 2003,01,25于北京
作者:fylfei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