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半夜,我突然从云缝中窥见了一粒星星。
明天会风停雨住吗?尽管我没有一点把握,但我还是决定明天上路,我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敲开了那个虫草贩子的门。
他揉了揉惺松的眼睛,恐怕以为我是一个幽灵了吧:“谁?”
我掷地有声地说:“现在就出发!”
这个虫草贩子就是为我开车的司机。这七天我一直在寻找乐意为我开车的司机,但司机一听我要翻越阿尼玛卿大雪山,就全都逃之夭夭了。
不怕死的,只有这个虫草贩子。
我对虫草贩子一直深恶痛绝。一是因为有一年在素有香格里拉之称的中甸,我就上过他们的当,一个贩子竟拿大头针将断开的虫草连了起来。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是我买来打算孝敬我父亲的,亏得我发现,不然我那可怜的父亲就会被暗藏在虫草里的毒箭剌穿了喉管!还有一年,我在川西北搭车时,遇到了五个行迹可疑的男人,他们手上的五个帆布行李袋寸步不离,我还以为他们是越狱潜逃的逃犯,已经准备为共产主义献身了,后来才知道他们不过是一群不堪我一击的长途贩虫草的草寇。
然而,就像是鬼魂缠身,我最终还是坐上了一个虫草贩子的车。
无奈,我只能包下这个虫草贩子的车。
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人。他自告奋勇地找到我:“我拉你去吧,山高路陡,只有我的车才能翻得过阿尼玛卿大雪山!”我以为他至少开的是一辆八成新的日本越野车,但当他一路“铃儿响叮当”地把车子开到我面前时,我险些昏厥过去。这是一辆北京吉普车,不是我这个人崇洋媚外,我是个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长大的人,但这辆不知被淘汰过千百次的北京吉普实在是太悲壮太凄绝太、太惨不忍睹了!可我无法拒绝他,就像刘索拉当年一篇小说的题目,你别无选择!
就这样,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们上路了。
雨竟真的住了。
黎明时分,我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神山阿尼玛卿大雪山的雄姿。
这时的海拔高度已近5000米,我想架起三角架拍一张晨曦中的阿尼玛卿大雪山,竟有些力不从心了。
天开了,过了一座小小的寺院,我看到了它的主峰玛卿岗日。
三年前,北京大学的一支登山队曾登顶成功。有朝一日,我很想找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一起攀登一次雪山,这是我的一个夙愿。这次算是不行了!
为了能从正面一睹阿尼玛卿大雪山的风采,我挑选了一条绝少有人走的山路。
司机倒是视死如归。
在一处悬崖峭壁,这个虫草贩子指着深涧下的一辆烧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吉普车,热情地告诉我说:“看,我一个朋友的车。上个星期掉下去的,人还活着,不过成了一个残废!”全怪他这句话太不吉利,山才上了一半,我们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抛锚、没完没了的陷车。还吓得我一路净闭眼睛。我怨他,他只是干涩地哑笑,听上去就像掰开虫草往汤锅里扔的声音。
好歹他把车开到了阿尼玛卿大雪山的近前。
我下了车,在飞扬的经幡下朝拜着这座让我魂牵梦绕的雪山。它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洁白,竟让我一时语塞了。
它雪峰突立,主峰高达到6282米,终年银装素裹,是黄河源头最高的一座雪山。传说它是开天辟地九大造化神之一,阿尼是先祖、并含有美丽博大之意;而玛卿,则是黄河源头最高之山的意思。它终年积雪不化,每逢藏历羊年,虔诚的藏民就会顶风冒雪地徒步绕山一周,据说是为了消灾避邪。我的运气极佳,这天天气竟出奇的睛,司机说就是当地人一年里也没有几天能这么清楚地看到雪山。
我在一条沟里,找到了最佳的摄影位置。
我的脚下竟有一个清澈的小湖,湖里倒映着雪山,湖边开满了黄色的格桑花。我后悔没带帐篷,不然非住上一个星期。
我一口气就拍下了30 多个胶卷。
如果不是他冲我狂喊:“上车,藏獒来啦!”我恐怕会一直拍到弹尽粮绝。我上了车,发现两头半人多高的藏獒已经扑了过来!在泯江源头,我曾被一头藏獒咬过一口,那次算我命大,那头藏獒是拴在一辆车上的,尽把我的棉袄撕开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两头凶猛的藏獒紧追不舍,足足追了我们有一公里。
开出好远,我才回头看见,半山腰有一处藏民的羊圈。
我不禁感叹道: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啊!
这天还算吉星高照,尽管我们的这辆破车坏过一次油箱,坏过一次刹车,还坏过一次轮胎……,但我们竟奇迹般地在半夜里赶到了河源玛多。
这是我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地。
玛多是黄河之源,无数条涓涓细流从与它相邻的曲麻莱东流四十公里,汇入它境内的扎陵、鄂陵两个大湖之后,就变成了一泄千里的黄河。
我这次要去的,就是其中之一的神湖鄂陵湖。鄂陵湖是按藏语的译音“俄灵”而得名的,意思是青色的湖。
第二天一早,我们向源头的鄂陵湖进发。
不知是因为我替他付了十二元一个铺的费用,还是因为他一口气吃光了我的茶叶蛋,反正这个早上司机的心情极好。他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那首“北方的狼”,出县城经过一座阴森森的建筑时,还没忘记告诉我:“这是一座监狱。”
去鄂陵湖的路,是一条绝少有人走的路。
除了野驴,我就没有碰到过人。
车颠得我几乎麻木了,不颠,我倒觉得难已忍受了。
当天边出现一抹蓝色的水线时,我知道到了。
我跳下车,张开双臂,向眼前这个一碧万倾的大湖奔去。
它是那样的蓝,那样的静,鄂陵湖美得超绝了想像。我这人笨口拙舌,我只想说,当你站在圣湖的面前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圣洁!
大群大群的水鸟朝我飞来,差点弄湿了我的镜头。
我欢呼起来,身后的司机也欢呼起来。
我以为这个草寇也被圣湖感动了,不由得热泪盈眶地转过身来,却见他把他那辆颠得快要支离破碎的破车开进了圣湖,原来他要洗车。我想阻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这一进,他的那辆车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车子陷进了湖里。
我顾不上他了,我长短镜头一起上,把我的感动收入了我的胶片。
出玛多县城的时候,县委招待所的一个人告诉我,到了鄂陵湖,一定去看看河源山口的牛头碑。
可没了车,我们就是寸步难行啊。
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只有等待。等了五个小时,我们等来了一群膘悍的喇嘛,但我们“扎西得勒、扎西得勒”(藏语,吉祥如意之意)地喊哑了嗓子,健壮如牛的喇嘛们也没能把那辆破车拉出湖来。又等了五个小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竟等来了一辆地质勘探队的十轮大卡车。
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了半天,地质勘探队的人总算是用钢缆,把虫草贩子的那辆破车从湖里拽了出来。
我看到他终于哭了,不是为圣湖,而是为了他那辆重见天日的破车。
早已是繁星缀天。
我们开着水淋淋的车子往回走,八月的青藏高原竟是寒风剌骨,这辆破车除了门不漏风之外,所有的地方都在漏风。我冻得瑟瑟发抖,但司机只穿了一件衬衫却还在随着车上的音响引吭高歌,当然还是那首让人战栗的“北方的狼”: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边的旷野中……我惊愕,这辆破车里的音响怎么会颠不坏呢?
迷路了,我们的车子从一个陡坡上摔了下去,居然会把电瓶摔出车外。
他修车,我抱着一堆相机与远处一群绿荧荧的兽眼对峙。
车好不容易修好了,看到漆黑的县城了,油又没了。我朝右面那座阴森森的建筑望去,我认出来了,是那座监狱!但我们连大气也不敢喘,怕武警以为我们是来劫监的,黑暗中给我们一枪,只好在黑灯瞎火中朝县城摸去,有点像鬼子进村……
作者:LDW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