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丽江
丽江,古称丽水。唐以前是尤氏和束氏的领地,宋末明初始建丽江城。明代土司阿列阿甲归顺中央王朝,蒙明皇加赐姓“木”。因“木”加“口”为“困”,所以丽江一直是中国唯一没有城墙的城。
丽江是怎样的?别人说它是“塞上江南”,是亲切而柔软的去处,是最后的净土……是一切的一切。但让我最终决定用我那并不富裕的假期的四分之一留在那儿的原因,是在我们出发前一天晚上偶尔看到的一段文字,那是俄国人顾彼得在不得不离开丽江九年后写下的一段话:“离开丽江的念头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在我动荡的人生中,没有在任何地方欣赏过象在丽江那样宁静幸福的生活,对我来说,那是天堂。”
一
去丽江时,是九月下旬的一个晚上。缪在车上吐光了所有的东西,沉沉地睡了。我则在车上看了一部集血腥,杀戳,战栗和性的典型美国片,不舒服,需要一种宁静平实的抚慰。虽然一直不太愿意让丽江箍上我的想象,但期待仍是渐泛漫了,因为车窗外的月光是那样的明澈和皎洁,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滇西北的月光总是如此浩浩洋洋横无际崖,可以让人在记忆中鲜活地保留九十年,我不敢期待丽江能如那晚的月光那样鲜活,但如果它不得不被蜂拥而至的游客引诱得变成了一个无生命的照相馆,以便让他们能在里面随意换各种背景拍照留念的话,我更愿意看见它檐边的衰草,墙上的斑驳。我情愿见它老去,只要溪水的离合间有些儿恍惚的回忆就好,
等车速渐慢,月亮退到一片精美的现代化建筑后,眼前连绵不断的是辉煌的酒店,商厦。楼不高,但从亮晶晶的玻璃门外可以看到里面大理石辅就的大堂,天花板上流金滴翠的光影。我突然有种极大的惊讶,它自然不象个庸俗的旅游点,缪已经醒了,张着嘴看车外后退的楼,君也在后面有点鼓噪起来,担心钱不够,我们的确住不起那样华丽的酒店的。
下了车后,我们找了间招待所,价钱出乎意料的公道,设施齐全,干净。如果西部旅行意味着雄奇和艰苦,那对于艰苦,丽江是另类的。
但是,我的确开始担心顾彼得的那个丽江已经离我们远去。
二
古丽水地区位于横断山脉之中,是西部东进的出口,又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还是西南各部贸易集散的场所,南诏吐蕃两个强敌常年窥视在侧,但战争、掠夺似乎是丽江记忆最远处以外的影子。那个遥远的滇西北的一隅,在秋天晶莹的天下摇曳着金黄的向日葵和大丽菊,森林里渲染了一些红黄,蛋清般油滑明亮的水铮琮着流过垂柳依依的纳西人家门前,天边的玉龙雪山清淅可辨,当然,还有恒古不变的滇西北的阳光,透过树丛被滤得丝般柔滑。纳西人象先世的遗民,离浮燥真远,离白云真近。
纳西人天生有诗人纯粹的气质。纳西流传着一部叫《鲁斑鲁斑》的悲剧长诗,吟咏的是一对情死的青年。因为诗歌极其诱人,所以东巴总挑夜深人静时演唱,还把锣鼓敲得异常紧密,企图掩盖自己的声音,但年青人总会赶来按住棒槌,凝神细听,并长时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纳西族有个为殉情男女准备的殉情地,就在玉龙雪山脚的云杉坪,那里有森林和鲜花,可以看到雪山温柔的注视。据说南美印加人的宗教中有个掌管自杀的神,似乎印加人允许理想主义的极致表现。而纳西人,则对这种极致给予真切的同情和祝福。我喜欢这种宽容,并且不同意这种宽容出自于哲学层面,它应该只是出于诗意生活的一种诠注。
其实,就连纳西土司,也是诗人。丽江古城,就在他理想化的头脑里精确地展开。丽江古城又名大研城,是一个中央高四边低的瓦当形,最高处设广场,族人绕场而居,广场处放射形地分布着数百条明渠和暗渠;人们从黑龙潭引来泉水(黑龙潭是中国最美的公园,因为它的水清可见底,水中有游鱼,静时如一片落叶的影子,倏而打个涟漪,飘袅逝去,如永不再现的美好回忆),让它顺着渠在每一条街巷、每一户人家门前迤逦徘徊,铮琮回响。明渠边上搭木桥,栽垂柳,筑精致小居,可以养心怡情;暗渠则可以收集废水。每天傍晚集市散尽,四方街广场边的水闸被堵上,泉水漫上街道,顺坡冲刷而下,而后顺暗渠流入城外河中。在大研城中的人们以一天中唯一一次的急步躲避,女人或高或低地吆喝着玩水的孩子,小孩子们锐声尖叫,拖着鞋任由水掠过脚踝的时候,老人坐在屋檐下,呷着青梅酒,看着一天的劳累被泉水冲得只剩下一片碎晶留在五花石板的坑洼处。木氏土司一代一代的沉浸在这种诗意的生活中,每日倚门看水光幻灭、云雪飘逸,写着他们的《云过淡墨》。
三
我们在丽江呆了一天,然后坐车去了中旬,最后仍然回到丽江。对于我来说,它当然不是天堂-----那很遥远;也不是梦中的水乡-----那又太青涩。大研城是那样的一种安静:再如何飞扬浮燥的灵魂,也可以在它面前栖息下来的。于是我们退掉了在新城的住处,搬到古城一间小客栈栖息下来。
我们住的小客栈就叫“古城客栈”。其实就是古城中很平常的民居,主人把西厢房让出来,供游客暂住。房里干净整洁,房外檐下的雕花触手可及,廊上的木栏栅因年代的久远,早已油光可鉴,可以把手肘支在上面,觑着眼看对面镂空花窗掩映的光景;楼下小小的院子里,却有郁郁的海棠和月季,在照壁上舞弄着清影。
记得早上我独自醒来,拿了相机溜出去。在门口的树下,就可以看见铮琮的泉水从街角那边拐出来。除了带些迷朦的凉雾,别说塑料废品,就是连一些枯叶也没有的。看着它滑过来,在树下打了一个旋,轻巧地转过巷角的围墙,仍消失在晨雾中。大研城还没有醒,整个笼在淡青的天光中。在巷子深处有门扉轻启的声音,偶尔撩开一些寂静。墙角、水边到处都开满了红的、白的海棠,滇西北的花很娇嫩,似乎风擦过都能在瓣上留下痕迹。
丽江永远是闲适的:无论古城还是新城,你很难看到匆忙劳作的痕迹,很难看到赶路的人,来到这里,会发现自己肩膀变松,步子变慢,鼻息变得柔软,眼光变得温和了,会发现自己原来很想过简单的日子。大研城中常年住着一些追寻者,他们在全国各地旅游,累了就回来休息,卖工艺品赚钱,钱够了再走,累了又再回来。因为丽江有世上最好的东西: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白粥,最好吃的汽锅鸡,最好吃的相思菜,但对于和我们同坐在一张餐桌上的老头来说,丽江最好的东西是酥油茶----他说他从深圳飞过来就为了喝这茶:“不喝等于白来。”当然还有在小酒馆里的木栅栏后看见的最好的月。
我们坐在那间酒馆里一个靠窗的位置,轻巧的屋檐下木格窗打开着。中秋前后,滇西北的月很美:象追光灯,能照亮每人思绪中独舞的那个角落。那天的窗外就是这样的月亮,照出大研城低檐回巷中深深浅浅的阴影。对面人家的屋檐下亮着一盏灯,画出桔黄的一圈,安静得连个飞蛾掠过的影子也没有;泉水在外面呢哝地响,成行的垂柳或浓或淡地暈染着墙角边的石板路。丽江,如一段被反复怀念的陈年往事——那样的脸,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眸子的注视——越久远,越美丽清淅。有那样的怀念,我才有可能安静地入睡,并有力量期待明天。
四
我们终究是要回家了。一幅大研城的照片都没留下,成了我们再回来的堂皇的理由。但仍然恋恋不舍。走前,去逛了一下,想买些记念品。城里有很多木刻店,店里除了挂满木刻的东巴图腾,还堆着油画,画上自然是斑澜的大研城的光影。我们在一间店里跟主人偶然攀谈起来,他在朋友的要求下,拿出一幅刚完工的木刻。我在城里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木刻:没有奇妙的构图,就是东巴文字松松紧紧的排列,他的美,全在于东巴象形文字本身:东巴文有种张扬的魔力,我自小喜欢那种东西,曾有一段时间想整天泡这种东西过日子,如果这样就得当个贫苦的艺术家。后来知道了钱的厉害,自然就放弃了。那样的作品能让我想起我的所有不切实际的理想。丽江就是这样的,能让你记起一切,包括你对最美的生活方式的定义:自然、艺术、怀念、希望。
我们走的那天早上,大研城仍旧阳光灿烂。玉龙雪山的山巅泊着滇西北的云,一直缠绵到天际。海棠一如既往地展着粉嫩的容。溪水里有几片青青的叶子,在回流处打着转。几个老外伸展着腿脚坐在溪边的露天小茶馆里,晒着金粉般的阳光在写日记,桌子上放着袅袅的热茶。一只金龟子从我的眼前翁翁地飞过。这就是我们走的那天早上。
后记
回梧将近一年。很少跟人谈起丽江。我对它的怀念是纯粹的,所以并不容易说出来,因为我不懂得该如何说。只有在一些平凡的日子,如在午后的阳台上收衣服,如在早上的人行道上等红灯,或者什么都不是,只在漫无目的的一个晚上,它忽然在记忆中浮上来,清淅可见,能让我默默地注视和微笑。
作者:liwa163